不久于人世的雕塑師在一個將盡的夏夜向夢中的亞當(dāng)借了一塊雕石。第二天,他抽出整個清晨和午后思考(或回憶)美的全部可能性,盡管石頭的主人曾慷慨承諾,無論這塊石頭最終雕成什么,都將意味著永恒。雕塑師對著這伊甸園的禮物凝視了太久,他見過馬爾塔時代的七色琺瑯礦石,見過連沙蘭西國王都不曾收藏有的絕世美玉,在他年輕的時候,還用印第安某個山林部族的祭獻(xiàn)品(那是顆散發(fā)淡青色月光的珠石)雕刻了一枚胸章。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一塊雕石,外表沒有顏色,甚至沒有外表。有種奇妙的觸覺和冰涼的質(zhì)感,當(dāng)?shù)袼軒煱阉踉谑掷锓磸?fù)端詳時,就像捧著一個宇宙。
日積月累的慣性推動著雕塑師的思考,他始終相信永恒意味著形式和過程,意味著思考本身,而非完成的作品。于是又一個黃昏過去了,除了徘徊,沒有人看見雕塑師挪動半步。他就像一個懺悔者,在教堂逐漸暗淡的光線下鍥而不舍地與不見臉孔的神父交談。雕塑師拿起石錐,在這塊堅硬的宇宙上鑿了鑿,迸濺的碎屑如同閃現(xiàn)的靈感,他突然知道了自己要做什么。他朝窗戶點點頭,一只烏鴉飛走了,棕色的樹枝微微顫動。
雕塑師要做一個大膽的嘗試,世上還沒人這么干過。他早已忘了激動的滋味,而此刻他那顆年輕而敏感的心復(fù)活了,他緊握著石錐,就像魔術(shù)師緊握著手中的白鴿。他要在一個奇跡上創(chuàng)造另一個奇跡,他深知藝術(shù)開端的艱難,所以當(dāng)他在石面上雕琢著第二條溝壑時,已是黑夜。他捏出最后一根火柴,點燃最后一支蠟燭。工作必須在黎明前完成,他已能聽到窗欞上黑色翅膀的響聲。
有幾只幽靈從墻縫里鉆了進(jìn)來,它們生前都是老實人,此刻它們聚集在門邊,竊竊私語。最矮的那只幽靈說,雕塑師在雕塑一只動物,是埃及的靈狐或胡狼。最胖那只的幽靈說,雕塑師在雕塑一塊面包,是硬草莓餡的。最高的幽靈搖了搖尖腦袋,他說,雕塑師在雕塑一顆星球,但肯定不是地球。吵鬧愈發(fā)激烈,甚至有一個聲音宣稱,雕塑師在雕塑一座天堂。它們堅持己見,絲毫不讓半步。它們扭打起來,像一幅撲克在自動洗牌,不斷有古怪的面孔從那一團(tuán)混亂的白色中彈出。
深夜時分,雕塑師已完成了最艱難的部分,條條精致的溝壑如同起伏交錯的山脈,一只幽靈甚至恍惚看到有水在其間流動。到了黎明前,所有在場者都能清楚的看到,匍匐在雕塑師漸漸攤開的雙臂前的既不是動物也不是面包,既不是星球也不是天堂,而是顆跳動的大腦。
光禿禿的雕石上忽然睜開了一雙眼睛;忽然伸出了一對耳朵;忽然吐出了一張嘴(這張嘴在吐出的同時順道把蠟燭吹滅了)。幽靈們又議論紛紛,最矮的幽靈說,那一定是雕塑師的前妻,因為她曾因雕塑師的古怪個性棄他而去。最胖的幽靈說,那一定是雕塑師孩子,因為沒有孩子,他一身技藝無從延續(xù)。最高的幽靈搖了搖尖腦袋,他說,那一定是雕塑師的朋友,因為對于一個真正的藝術(shù)家來說,友誼也已足夠。
這回幽靈們猜對了。如果黃昏時亞當(dāng)從永恒之夢中探出腦袋,就會看見雕塑師最初的思考內(nèi)容。他不是沒懷念過那些踩在落葉上的日子,那些仍與世界存在種種交集的快樂的日子。事實上,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的前妻。他的眼睛融化了,胸中升起的熱霧使他不得不倒吸一口涼氣。他望著那塊雕石,直到上邊顯現(xiàn)出一張女人的臉。但他隨即明白,雕塑大腦和雕塑記憶是兩回事。他低下頭,嘴上露出嘲笑。他不是沒想過造一個孩子,他多么蒼老,卻從未享受過天倫之樂。他常??匆娙藗儗⒆邮┘又e誤的教育,他總想,要是自己也有孩子就好了,那么他就能從一顆純潔無暇的心靈那獲得源源不斷的智慧和靈感。但他很快就被這自私的想法嚇住了,他回過神來,回到現(xiàn)實,一個不久于人世的老人要如何肩負(fù)撫養(yǎng)的責(zé)任呢?他只剩下一個選擇了,他回想在生命的曠野里自己最期待的是什么,他嘗夠了孤獨,盡管他認(rèn)為孤獨對自己有好處。如果說世間存在最偉大的藝術(shù),他暗自思忖,那便是友誼了,又有什么幸福能比得上兩顆同等深度的心靈的相遇呢?于是,他決定為自己造一個朋友,一個能理解他所有孤獨的朋友,一個同樣孤獨的探索者。
云層破了一個洞,一束天光射下來,像照亮一口井那樣照亮了世界,照亮了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黎明。雕塑師將他的新朋友搬上窗臺,借著晦澀的光亮,看清了對方的面孔。那是一張他在鏡子里反復(fù)見過的臉,是他自己。雕塑師大限已到,他來不及露出遺憾的微笑就死了。這時,那束一視同仁的天光越過遠(yuǎn)方的山脈,也照亮了這兩位雕塑師。就這樣,他安靜地死了,一道投影從窗臺上緩緩映下來,映在他身上,像時針重疊在分針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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